从文化上来说，以短剧形式出现的“霸总”故事，只不过是欧美中低端市场图一时新鲜的“臭豆腐效应”，过后不思量，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有生之年从来没想过，中国的文艺作品能够统治美国市场。”有个短视频开头就这么说。他说的是一款名为ReelShort的短剧应用，在美国苹果应用商店中，超过了TikTok，成为娱乐榜上排名第一的APP，并且月收入超过了600万美元。
Goodbye My CEO，再见我的霸道总裁
Never divorce a Secret Billionaire Heiress，刚离婚的老公竟是亿万富翁继承人
The CEO’s Contract Wife，霸道总裁的契约娇妻
My Enemy Alpha：狼人：我的敌人，我的恋人
Fated to my Forbidden Alpha：禁忌的狼人，我宿命的爱人
这个APP是一家位于北京的短剧公司在北美开发的一款产品，这些短剧用的是曾经在中国红极一时的网络爽剧剧本，每集1—3分钟，在北美本土化，雇佣本土演员制作，短平快。在国内市场已经普遍潮落的时候，却没想到在北美开始潮起。有鉴于这突如其来的成功，据报道国内有十多家爽文平台、短剧公司以及短视频制作机构，开始纷纷撸起袖子，准备到北美去割一茬韭菜了。
其实我最近还看到另外一些“横扫”欧美的文化现象：街舞“科目三”火遍全球，亚洲的日韩泰越，北美的美加，欧洲的英法德俄，全都在街头扭成一团；当然，还有YYDS的凤凰传奇《奢香夫人》被各种DJ大神改编，堪称“惊为天人”。这些从中国民间土生土长的平民文化，突然全面在欧美处处开花，“爆火霸榜”，难道中国文化在经过多年主流市场尝试无果之后，竟然以这种“另类输出”的方式取得了胜利？01
先把“科目三”和凤凰传奇摘出来，它们从来没有霸榜过。你仔细去看一下那些宣扬“科目三”爆火的短视频，大多不过是那些曾经在中国混过一些日子的外国年轻人，他们被中国的短视频文化影响，深知中国的流量密码，金发碧眼金头发的人跳着中国舞，总是能够唤起中国一些公众的民族自豪感，所以他们收割的是中国流量，跟国外文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凤凰传奇更像只是一个笑话。中国的那些主流流行歌星，包括王力宏、周董等人，在国外的演唱会基本上只能停留在华人聚居区，并且是在华人的剧场里演出，在主流市场里没有任何的水花。顺便说一句，真正能够登堂入室，在类似于卡内基、维也纳金色音乐厅里演出的，都是类似于宋祖英、郎朗这种，要么民族的、要么西洋的主流音乐。凤凰传奇能够进入国外DJ的眼里，只不过是这些老外名人认识了个把中国人，出于尊重处理了一下，人家没当回事，你也千万不要当回事。▲“科目三”视频（图/视频截图）
至于ReelShort短剧的爆火，肯定是真实的，但也肯定是短暂的。按照我对西方媒体市场的了解，有几个因素造就了这种基本上属于逆市的行为：其一，由于TikTok等这种短视频平台在欧美主流市场登陆不久，欧美年青一代对于短视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类平台在欧美市场方盛未艾，而各种类型的短视频一时兴盛，短剧作为其中一种主流类型，自然水涨船高；其二，长期以来，以长视频、专业化生产的欧美娱乐市场占据了主流地位，短视频和短剧类型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碎片化强冲击类型的短视频尚属空白，而在国内早已手法娴熟的短剧公司正好弥补了这个空档；其三，赤裸裸、超无脑、强刺激的爽文类短剧，对于欧美市场确实是一个新鲜玩意儿，尤其对于身处底层的大量年轻公众来说，是kill time（消遣时间）的绝佳玩具，因此能够快速接受。欧美的娱乐市场是一个充分并且激烈竞争的市场，而且经过数十年来充分而完整的市场体系建设，无论从编剧、制作、表演上来讲，都是难逢敌手，只要回过神来，分分钟都能够打败国内这些粗制滥造的出海短剧。更加致命的一点，中国产短剧本身的素质是极其低下的，情节简单，价值观稀烂，荷尔蒙爆棚，根本无法成为长期的娱乐产品。用户一旦产生审美疲劳，要不了半年一年，这种产品就会被彻底抛弃。对于中下阶层来说，“霸总”题材从来是长盛不衰的主题，在全世界都是如此。
由大嘴茱莉娅·罗伯茨主演的《风月俏佳人》早就成为经典，更早以前奥黛丽·赫本的《龙凤配》也是美国情侣必看电影，中国编剧们的这点玩意儿，都是人家玩剩下的，能翻出多大的浪？中国短剧中的“霸总爱上我”，所满足的不过是花瓶们的一夜暴富梦，而《风月俏佳人》和《龙凤配》最终给出的价值观，是女性的自爱自尊自强，在欧美价值观中早已普遍认同的女性主义，她们最终会选什么？别以为欧美的中低端市场会如此轻易被折服。要知道，在一个充分竞争市场中，无论是哪个细分市场，最终获胜的，还是专业，专业，专业。至于翻拍，更加是一个不值一哂的东西。欧美娱乐市场的嗅觉极致灵敏。日韩产品是东亚文化的先锋队，他们有许多产品，总是最早被欧美市场“反模仿”的对象。当年全智贤和李政宰的《触不到的恋人》横扫东亚市场，基努·里维斯的模仿电影很快上线，也是收获满满；国内冯小刚版《忠犬八公》2023年上线，但是美国版早在2009年就由传奇巨星理查·基尔扮演上线，在美国日本都收割了海量的眼泪，而原版是日本的。▲美国版《接触不到的恋人》剧照（图/豆瓣）
这是一个成熟市场的应有之意，在全球市场中寻找能够在本土市场中找到用户的产品，是创作的一个重要来源，而和文化输出几乎没有关系。事实上，与中国文化产品零星地在欧美市场中被模仿和套用不同的是，欧美娱乐市场主流的外来元素是拉丁美洲、印度和非洲，整个亚洲市场在文化上和欧美主流市场距离太过遥远，所以其实机会一直是比较稀少的。因此，从商业角度上说，ReelShort的兴起不过是一个意外而短暂的现象，所有倾家荡产想要去赶这波热潮的，最终真的会亏到剩下骨灰回来，建议就不要冒这个险了。而从文化上来说，以短剧形式出现的“霸总”故事，只不过是欧美中低端市场图一时新鲜的“臭豆腐”效应，过后不思量，留不下任何痕迹。但是这么说，并不是否认中国文化乃至整个东亚文化在欧美主流市场中没有可能性。近些年来其实整个东亚文化在欧美，尤其在美国强势上扬，只是和当下在中国流行的短视频、流行音乐、影视剧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美国文化在反思之中对多元化的又一轮推进。中国导演赵婷获得奥斯卡，和杨紫琼的《妈的多重宇宙》（又译《瞬息全宇宙》）在奥斯卡横扫多个奖项，都与此有紧密的关系。美国这一波文化革新可称之为“新平权运动”，也得益于黑人抗争运动“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正在重新审视平等权。全球化之前的美国核心价值观是熔炉文化，也就是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为主体，所有的移民，无论来自欧洲、拉美、亚洲，统统消融于美国之中，包括其自身的文化特质。但是现在的文化模式，是美国哲学家约翰·格雷所提出的“两种自由主义“，他反对所谓的熔炉文化，而是认为，在尊重自由主义的前提之下，所有的文化都应该平等存在。这也就意味着，亚裔文化进入美国之后，不必削弱自己的文化特性，而可以完全保留自己的文化样貌，与主流文化平起平坐。在这个思想指导下，无论是风俗、饮食、服装、音乐、娱乐，所有的移民，都应该得以保存自我。《妈的多重宇宙》，其实既是在反思亚洲文化，同时也在振聋发聩地提出亚洲核心的家庭价值观对于欧美世界的意义。▲《瞬息全宇宙》剧照（图/豆瓣）
中国文化对于欧美的冲击，远不是什么短剧能够比拟的。《老子》的英译本，是美国销量最大的翻译作品之一。《孙子兵法》在欧美被翻译成“The Art of War（战争的艺术）”，是商学和军队必备读物。在十多年前，“Jackie Chan（成龙）”是所有欧美青年，从美国到英国到德国到西班牙，嘴里总在念叨的一个名字，而“Martial Art（武术）”或者更简单的”Kong-fu（功夫）”，是一个流行词。成龙、李连杰、吴宇森、王家卫、章子怡、李安，都是好莱坞的票房保证和宠儿。不需要任何的官方资助和推动，他们自然而然地被美国年轻一代所喜欢和热爱，成为流行在从街头到殿堂的共同文化符号。而中国一些具有高度文化特质的小众产品，悄然成为了许多中上层阶级的新玩具。有人收集邵氏全套电影，有人在学中国书法，有人在看中国现代艺术。昆汀·塔伦蒂诺跑到峨眉山上拍武侠，全世界的学者都来中国交流明清历史。后来，李子柒在“油管”上也成了中国饮食文化的代表人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在评论中留下“美”“东方文化”“真正的生活”等等溢美之词。这些都是真正的可以称之为文化的东西，是完全平等、自然与长久的文化输出。因为他们包含了中国文化的内在价值和意义，在西方人了解了它们的内涵之后，喜欢，并且长久地学习，并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生活方式中的一个部分。它们和无脑、刺激性的、撩动荷尔蒙的短剧不是一个东西，不用伪装，也不用外国的皮相。他们就是中国的、文化的、美的。此后，日韩文化逐渐进入了欧美主流。准确地说，日本倒是比较长久影响的，而韩国是新近崛起的。日本的武士道文化、耽美文化、漫画文化，已经成了欧美主流市场的元素之一。在欧美的影视、音乐、游戏、小说等文化产品之中，出现日本元素已是司空见惯。幕府将军和日本浪人是影视的常见主题。最近，日本前卫舞团Avante-gardey在《美国达人秀》的舞台上大放异彩，成为了日本文化与西方合流的象征。韩国文化近几年发展异常生猛。随着奉俊昊的《寄生虫》拿下奥斯卡，奈飞大举与韩国市场结合，《鱿鱼游戏》成了全球流媒体播放量最大的剧。
韩国电影、演员、导演、剧本频繁在好莱坞市场中亮相，获奖更成为家常便饭。韩国偶像及其生产模式，也正在被美国娱乐行业吸收，逐渐走入主流市场。▲《寄生虫》剧照（图/豆瓣）
只有当一个国家的文化，成为欧美市场主流建构元素的时候，我们才能说，它成功进行了文化输出。中国曾经是整个亚洲对欧美市场文化输出最强大的国家，从历史到经典到娱乐，中国文化的许多层面，已经渗透进了欧美的日常生活，因为我们无疑拥有亚洲最强大的文化基因。但这个趋势，正在逐渐被日本、韩国、印度甚至越南和泰国追赶或超越。其中核心的要点就在于，我们的民族情绪与西方处在越来越浓烈的对抗和疏离之中，我们的文化产品与欧美公众的隔膜越来越大，导致我们的文化市场与他们分离越来越远。不要拿什么短暂而低劣的短剧“爆火“来讨论文化输出。它本身说到底就是垃圾食品一样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市场所唾弃，更不用讲成为什么主流产品了。而就在昨天（11月21日），多个平台纷纷下架包括《黑莲花上位手册》等一系列低俗、劣质、无聊的微短剧。连我们自己都视为垃圾的产品，怎么能期待它成为一种具有文化输出能力的“文化产品“呢？
*题图为《Goodbye My CEO》剧照，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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